琼瑶 | 写了一辈子言情的她，骨子里却是顶级大女人

摘要：一直到最后，她都保持着自己的写作习惯，会把关键词用引号高亮出来，不加粗也要让你一眼看到重点。而且非常喜爱用叹号。

2024 年 12 月 4 日，琼瑶在中国台湾家中翩然离世。

遗书是她在 12 月 3 日写完的，过世当天，由她的秘书淑玲代发到社交媒体上。

一直到最后，她都保持着自己的写作习惯，会把关键词用引号高亮出来，不加粗也要让你一眼看到重点。而且非常喜爱用叹号。

“不要哭，不要伤心，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翩然」的去了！”

“我「活过」了，不曾辜负此生！”

看完遗书全篇，与其说伤感，倒不如说想为她鼓掌。

能把和人生告别的最后文字写得毫无凄楚之感，反而和下战书一样激昂，和写情书一样饱含热情，86 岁的琼瑶不愧是一代言情文学大家。

很多媒体在描述她离世时，使用“轻生”这个词，就显得不太准确。

琼瑶的遗书中，字字句句都写明了，她并不是轻视生命而放弃，而是因为了解生命的重量，才决定给自己一个足够诗意，又能一手把握的结束。

“恋爱脑文学鼻祖”

却自己活出了 “女性主体性” ？

琼瑶 1938 年生于四川成都，原名陈喆，小名凤凰。9 岁便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可怜的小青》，在上海《大公报》第九版现代儿童副刊登出。25 岁时，她在皇冠文化出版了处女座《窗外》，就此一炮而红。终其一生都在写言情小说的琼瑶，因为语言风格情绪异常饱满，经常被认为她本人也是个“恋爱脑”。但研究过她的生平，你会发现，琼瑶一直是一个“主体性”极强的女人，虽然对爱情很感兴趣，但一辈子都在埋头搞事业。琼瑶出身书香门第，家境其实不错。但她 2018 年重新结集 65 本作品出版时，在自序《浴火重生的新全集》中，谈过自己童年经历的乱世坎坷：

“我生于战乱，长于忧患。我了解人事时，正是抗战尾期，我和两个弟弟，跟着父母，从湖南家乡，一路逃难到四川。六岁时，别的孩子可能正在捉迷藏，玩游戏。我却赤着伤痕累累的双脚，走在湘桂铁路上。眼见路边受伤的军人，被抛弃在那儿流血至死。也目睹难民争先恐后，要从挤满了人的难民火车外，从车窗爬进车内。还曾骨肉分离，导致父母带着我投河自尽……这些惨痛的经历，有的我写在《我的故事》里，有的深藏在我的内心里。”“我的成长，一直是坎坷的，我的心灵，经常是破碎的，我的遭遇，几乎都是戏剧化的。”也许也正因为在兵荒马乱中尝尽颠沛流离之苦，当琼瑶开始创作时，言情文学成了她的小小避风港。而她，成了以爱情神话造梦的魔法师。

琼瑶的初恋，以及她和著名出版人平鑫涛的婚恋，都颇具言情文学色彩。琼瑶上高中时，爱上了比自己自己年长 25 岁的老师，其实琼瑶的父母就是师生恋，而且年龄相差很大，琼瑶本名陈喆的喆字，就是来自父母相识的北京两吉女中。但师生恋成功的妈妈，这次可没力挺女儿，在琼瑶日记里发现端倪后，勃然大怒，把“诱拐未成年女孩”的老师告上法庭，导致其丢了工作。虽然恋爱被棒打鸳鸯，但琼瑶成功孕育出了自己的出道成名作《窗外》。这种化悲愤为作品的创作力，但凡能分给她笔下女主一点儿，也不至于让琼瑶女主被吐槽“成天就是谈恋爱”啊。

事实上，琼瑶发表《窗外》前，就和另一个文学青年马森庆相识结婚了，而且婚姻质量很不咋地。《窗外》中，女主江雁容在和老师康南结束无果苦恋后，还有一段和丈夫李中维的不幸婚姻，整个人物状态可以说就是琼瑶当时生活的写实。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五年，后来在媒体采访中提及前夫，琼瑶最看不上他的，竟然是“他对工作没有什么热情”，排名比“常常不回家”还靠前。▼

而且琼瑶不愧是琼瑶，谈到前夫整夜不归，她的心路历程是“他不会对我那么残忍吧，不会一夜不回来吧”“我就觉得他一定是被车撞了，我就在家里哭”“然后发现他就是出去玩”。▼

虽然丈夫靠不住，但婚后生育养娃的琼瑶还是在不断创作，仅 1963 年一年，她就写完了《窗外》《六个梦》《烟雨濛濛》（后改编为《情深深雨濛濛》的原作）三部作品。1964 年又完成了《菟丝花》《几度夕阳红》和《潮声》。也正是因为这些作品，琼瑶和后来的丈夫，《联合报》“联合副刊”主编、皇冠文化负责人平鑫涛相识了。

1960 年代琼瑶与平鑫涛的合影

琼瑶认识平鑫涛时，皇冠出版社只有一个职员，出版业务从推出《窗外》才开始扭亏为盈。平鑫涛和琼瑶的合作确实让琼瑶迎来了事业的第一个黄金时期，但另一方面，如果没有琼瑶，今天的皇冠文化是否存在，还真不好说。2017 年底，与平鑫涛子女矛盾升级后，琼瑶公开宣布收回 65 本书的版权，据她本人所言，她从未和皇冠杂志社签订过任何授权合同，把书给皇冠发行，纯粹是源于“和鑫涛爱的约定”。

平鑫涛曾和前妻林婉珍育有三名子女，之后和琼瑶多年婚外恋，离婚后与其再婚。这件事，也被很多人看做是琼瑶的“黑历史”。

平鑫涛与原配的全家福

但有一说一，开出版社的时候，用前妻的钱，发展出版社的时候，用后妻的版权作品。与其要在林婉珍和琼瑶中分“谁是恶人”，还不如先批评批评这个男人吧？事实是，平鑫涛和皇冠，都离不开琼瑶。

琼瑶、平鑫涛还两度合资成立电影公司，专门把琼瑶小说作品翻拍成电影。当时琼瑶电影在市场炙手可热，上映就是最佳档期。再加上香港和台湾多家电影公司都在出品琼瑶原著改编电影，版权费也是大把收入。林青霞就是演《窗外》电影版出道的。▼

电影《窗外》剧照

琼瑶离世后。林青霞晒出与她的合照

如今已经在演奶奶的归亚蕾，当年也是凭琼瑶改编电影《烟雨濛濛》拿下第四届金马奖影后。▼

不仅林青霞，刘雪华、陈德容、林凤娇、萧蔷、马景涛、秦汉、秦祥林……许多演员都是因为饰演琼瑶笔下的男女主角而走红。

琼瑶原作改编电影《浪花》
阵容包括林凤娇、秦汉、张艾嘉等诸多演员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平鑫涛多年婚外情后，林婉珍含恨退出，男方得以娶了琼瑶。直到 2004 年，皇冠 50 周年活动上，前妻子女都和琼瑶相处的怪不错的，毕竟，这是亲爹的“摇钱树”，得罪不起。

琼瑶在皇冠 50 周年活动
与平鑫涛前妻子女合影
彼时，琼瑶已经从电影进军电视剧产业，琼瑶系影视剧的第二春正风生水起。1993 年的《梅花三弄》，1996 年的《一帘幽梦》，再到 1998 - 2003 年的《还珠格格》三部曲，琼瑶系电视剧深入内地，琼瑶的事业也再登巅峰。《还珠格格》第一部在北京有线电视台播出时，平均收视率为 44%，四年后在湖南电视台播出，平均收视份额依然高达 45%。据不完全统计，湖南卫视重播这部剧至少 13 次，小朋友们一放暑假就是看《还珠》的童年回忆就此诞生。▼

1999 年，《还珠格格》第一部还获得第 17 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连续剧奖，可谓名利双收。2001 年，《情深深雨濛濛》在中国台湾和大陆分别播出，台湾中视八点档播出收视率一直居台湾无线三台之冠，在中国大陆也是年度收视冠军，还成为 2001 年韩国引进收视率最高的中文剧。

小燕子、林心如、秦岚、周杰、苏有朋、陈志朋、古巨基……“琼女郎”“琼男郎”的爆火名单又添新人。在创作《还珠格格》第一部时，琼瑶已经 59 岁了，担任《情深深雨濛濛》编剧时，她 63 岁。甚至拍《还珠格格》第三部时， 65 岁的琼瑶还仔细教黄奕怎么演“琼瑶女主式哭戏”来着。▼

这个一辈子都在写女人谈恋爱的琼瑶奶奶，也一辈子都在兢兢业业认真工作啊！想想也知道，纯血“恋爱脑”怎么可能赚那么多钱？养活自己，著作等身，名留青史，这三件事，琼瑶已经都做到了。而她笔下的女性角色，其实也远不止“恋爱大过天”。

“琼瑶女角”有局限性

但也有超越时代的鲜活

当越来越多信息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琼瑶女角”留在人们印象里的，往往总是一些惊世骇俗的发言。比如新月格格哭着喊着要嫁给有妇之夫时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

也比如《一帘幽梦》中的“那个时候的你，只不过是失了一条腿，紫菱呢，她丢了半条命啊，更不要说她为你所割舍掉的爱情”。（这个索性被简化成了“你只是失去一条腿，紫菱却失去了爱情”）▼

但如果看过剧或者书，就会知道，在这些狗血和奇异台词之外，琼瑶也铺设了足够的剧情，塑造了至今看起来都不过时的女性人物。比如《新月格格》中，丈夫和女主纠缠不清的雁姬，会在男方老羞成怒称“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啊”的时候，一通正论，让拎不清的丈夫头脑降降温。▼

下面这段话，更是适用于所有中年危机时跑出去诱惑小姑娘的男人。▼

当其他人责难她有所不足，才让丈夫爱上他人，雁姬可不听这套 PUA 理论，她很清楚自己为家庭付出了什么。▼

雁姬的控诉，今天看来都依然可以代表在婚姻中付出良多，却被伴侣嫌弃“缺乏情趣”“无聊”的妻子们的呐喊。▼

虽然女主角对年纪足以当她爹的男主爱得死去活来，属实让人难以理解。但作为“对立面”的雁姬，并没有在剧作层面被矮化，仅这点，就比当下很多偶像剧对女配大力贬低的操作要领先了。而《一帘幽梦》中的绿萍，在故事结尾，不仅和爱着妹妹的丈夫平静离婚，还将这一场狗血情感往事，化作编舞灵感，以“从纠缠到挣脱，终于蜕变”为主题，让自己找到重回舞台的方式。▼

在《情深深雨濛濛》里，依萍会这样反驳何书桓的“我不是要你做应声虫，但是我渴望你跟我之间，能够有共鸣。”▼“你的共鸣，是要我放弃所有的自我，听从你的命令。我做不到。”“你要的根本不是共鸣，你要的是服从。爱情或者会让我盲目，但不会让我盲从。”“感情是建立在彼此了解的基础上，你不了解我，还谈什么感情？为什么一定要我来跟你共鸣，你不来跟我共鸣呢？”面对书桓的“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你，不管我在谁的身边，我心里有个角落，永远为你保留着”，成长后的如萍毅然拒绝。▼

曾经受困于小情小爱的如萍，最终投身前线做了护士，成为举枪杀敌的坚强女子。这部剧还贡献了内娱最古早的“渣女”之一，雪姨这个角色。被陆振华发现出轨后，她被打得遍体鳞伤，还有力气大声发表“绿帽无罪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身为姨太太就自动低人一等。▼

人都被关起来了，还能靠语言输出成功让大爹破防。▼

配角也很有亮点。比如依萍要去当歌女，亲妈傅文佩反对的理由是：“伴舞唱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种灯红酒绿的环境，日子久了它会改变你的气质，你会随着酒色堕落下去。”方瑜听到有人在舞厅为了依萍打架，吓坏了，劝她离开，也是因为“那个舞厅我听听就很可怕，一定不是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可以生存的地方。”她们都不觉得依萍去卖唱就是堕落、贪慕虚荣，只是担心她被不好的环境伤害。而依萍本人，面对得意洋洋的尓豪，这样表示。▼

《水云间》里的汪子璇，对争着给孩子当爹的男人们表示，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是孩子的干爹，但是小孩要从母姓。（PS：微冷知识，琼瑶自己的儿子也是跟母姓的）《青青河边草》里的华又琳，被男主逃婚后，主动找上门，直斥男主“既草率又鲁莽，而且极端的自私”。▼

癫狂如马景涛演的男主，也得低头乖乖听训。▼

女主角总是以柔弱姿态争取爱情，并且以爱情为重要（可能还是唯一的）人生目标，以及超级狗血的情感关系，确实是琼瑶文学和影视剧的局限。但这种时代局限性，并没有影响到琼瑶描写女性群像时的精彩。那些“不被男主男配爱”的女性角色，没有因此就被作践成脚底泥，而是在各自的命运里毅然向前。反而是在看书看剧讨论中，曾经“美美隐身”的男主们，人性弱点更明显，人均不是既要又要，就是情绪极度不稳定。至少如今剧作中常见的“爱男厌女”和“把女主当摄像头工具人”的毛病，琼瑶作品中几乎没有出现过。这种对女性的关爱，和对生命的重视，在琼瑶对女作家三毛做的一件事上，也能一窥全豹。

女作家三毛

丈夫荷西离世后，三毛一度想轻生，是琼瑶看出了她的想法，和她僵持了七个小时，要求她承诺活下去。这个过程，被三毛写在了自己的《送你一匹马》中：
“你缠了我七个小时，逼了我整整七个小时，我不讲，不点头，你不放我回家。如果，陈姐姐，你懂得爱情，如果，你懂得我，如果，你真看见我在泣血，我要问你 —— 我也曾向你叫起来了。我问你，当时的那一个夜晚，你为什么坚持将自己累死，也要救我？”“那时候，在跟你僵持了七个小时之后，体力崩溃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因为你猜到了我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台之后，我心里的安排。” “你逼我对你讲：‘我答应你，琼瑶，我不自杀。’我点了点头，因为这个以后还可以赖，因为我没有说，我只是谎你，好给我回去。你不放过我，你自己也快累疯了，却一定要我亲口讲出来。”平鑫涛离世后，三毛写下这篇文章，在其中以琼瑶 1982 年的小说《昨夜之灯》作为比喻：“这一生，我们也不常见面，也不通信，更不打电话，可是，在我掉到深渊里的那一刹那，你没有忘记我，你不拉我，你逼我，不讲理的逼我，逼出了我再次的生命。是你，陈姐姐，那个不甘心的承诺，给了我再来的生命。”“我不谢你，你知道，这种事情，用这个字，就不够了。”“昨夜之灯，任凭它如何的闪亮，都不要回头了，你，我，都不回头了。”“我们不嫁给灯，我们嫁给生命，而这个生命，不是只有一个面相，这条路，不是只有一个选择。”
这种女作家之间的理解和搀扶，温暖到让人想哭。这篇文字和它背后故事的份量，怎么会是鲁莽 “轻生” 的人能够承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