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突然一人奔进了咖啡厅,像要躲雨,她试图擦拭身上其实不可能去除的湿濡,我认出她来了。是的,二十多年没见,我还是可以一眼认出她。因为她脸上有一个跟台湾地图一样的红色胎记。小学那些坏同学总说她脸上的胎记是她妈妈怀孕时在她脸上留下的粪便,我却总觉得那是她最漂亮的地方,
难得的下午,一个人坐在咖啡厅,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这天气倒像极了我的脾气,不来则已,一来,爽快下完,也就跟没事似的。
突然一人奔进了咖啡厅,像要躲雨,她试图擦拭身上其实不可能去除的湿濡,我认出她来了。是的,二十多年没见,我还是可以一眼认出她。因为她脸上有一个跟台湾地图一样的红色胎记。小学那些坏同学总说她脸上的胎记是她妈妈怀孕时在她脸上留下的粪便,我却总觉得那是她最漂亮的地方,红红的,弯弯的。
我走过去,她一看见我就叫出了我的名字,然后非常不好意思的问我,我怎麼记得她?我指了指她脸上的胎记,然后她也指了指我脸上狗咬的疤痕,两人一起笑了。
坐在我对面的她,看起来素朴爽利。她问我,现代美容那麼发达,怎麼没有想过去除疤?我说:“怕老同学不认识我啊!”她又笑,说习惯镜子裏的自己了,如果没有了台湾地图,她可能就忘记自己是谁了。
两个疤女郎就着沾满水珠的落地窗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是我小学最要好的同学,个子很小,功课也好,总坐第一排,虽然爸爸是我们学校收垃圾的工友,但是她每天都很干净的出现在课堂上。
我们俩各梳着两条辫子,常拿着冰棒,坐在学校操场的高台上,晃着脱了鞋袜的双脚,看着天空发呆。小学生不该有什麼梦想,她却总说希望有一天能当老师,住在学校隔壁,每天跟爸爸一起去学校上班,寒暑假还照样有薪水拿。
然后很快,我们毕业了,上了不同的中学,慢慢很少联络了。
一天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在家巷口见她站在那裏,我跑了过去,她一看见我就紧紧地抱住我。
我问怎麼了?她说:“我跟熊明俊在一起了。”
我先说::熊明俊是谁?“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脸绷的死紧。我又说:”哈哈哈!谈恋爱吧!很好啊!“
然后她就哭了…
一段三分钟的巷子我们走了一个世纪,她说她怀孕了,熊明俊现在去找钱,要带她去拿掉,她很害怕。她希望我能陪她去。我忍住了我的震惊,直说:”好,一定“。她说时间定好了,她会再来找我。然后转身就跑了。
后来的每一天,我回家的路上,总要在接近最后的巷口时把脚步放的很慢很慢,深怕错过她的身影。但她就像人间蒸发,自此毫无音讯。
直到自己的青春期焦虑,逼退了任何期待。
有天我收到一封没有邮票,没有回寄地址的信。
“对不起,我始终没去找你。那个星期三放学的时候,熊明俊来学校等我,他说他凑够了钱,准备当天晚上就带我去医院。然后我们去我们总去的巷口吃麪,他叫了一桌的小菜,希望我能吃得营养一点,我突然问他,如果我把孩子生下来,你还会要我吗?
他二话不说的回答,“会”!
即便灯光如此的昏暗,我看见他坚定的眼神,然后我觉得我们身边像闪烁着一道道光圈,护衞着我们。那是两个人决定厮守一生的时刻。
我办休学了,我很对不起我爸爸,也很想念他,但我真的想生下这个孩子。现在我找到一家冰果店愿意让我去打工,熊明俊白天继续上学,晚上他去搬家公司打工,很辛苦,但我们过得很好,我很满足。我相信我们会很好的。”
我看着信都儍了,14岁的两个人,哪裏来的自信跟勇气?这能叫爱吗?
我不懂。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也强烈认定,没过多久,他们必须向现实低头,回来接受大人世界的批判。但同时,就像在看着一部关於私奔的电影,我另方面却希望他们可以打败这个自以为是的社会,逃到一个无忧无虑的荒岛上,从此幸福美满。
雨果然爽快的停了,剩下大玻璃窗稀疏的水滴。我还是忍不住问:“那你…现在过的好吗?”
她还是那一丝澹然的笑,然后说:“我一个人过得挺好啊!我女儿都结婚了,我快当外婆了。”
我尖叫了起来:“甚麼?外婆?别闹了——”
“对啊,这就是早生的好处,你看,你不是才刚结婚吗,你要到我这地位,得等到甚麼时候?我已经可以开始享福了…”
这我就先不接话了,却突然想到她说“一个人”?
於是我问:“那熊明俊呢?他最近怎麼样?”
“他后来大学毕业,出国念书,我们就分开了。”
这裏我有两个选择,绕过这个话题聊她女儿,或搞清楚。结果我选了一个最不得体的。
“你看,男人就是这样!当时决定在一起的时候不顾后果,决定走掉也不顾后果……这对小孩子太不负责了。后来呢?”
“不,故事并不是你们想像的通俗剧。熊明俊其实一直对我很好。他也很辛苦,在学校还是表现的跟一般学生一样,功课一样不能落,但一回家就要担任爸爸和丈夫角色。好笑的是,我们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学校,我们就住在学校后面一家工厂的地下室,整整住了十年,我们常常夜裏带着女儿去操场散步,然后我会偷偷的帮我爸爸把垃圾先分类好。生活靠着不停地打零工,减省着过也足够。他很争气,考上了国立大学,拿到奖学金,出国也有补助,他说他不要离开我们,但是我劝他,这麼多年,我已经很满足了,当初是冲动,他也一直信守诺言,但我希望他能有更好的未来。
我很愿意把母亲的角色扮演下去,他不应放弃学习。我一直逼他出国。其实他上了大学之后,我就感觉我们的话题其实越来越少,他的世界越来越大,而我还是困在不见光的地下室裏。我的光只给予家人,也只来自家人。不管他多麼努力拉近我们的距离,但是终究我们已经走上不同的路了。我很感恩,那麼小年纪就体验了女人的所有,即便现实上很苦,我都满足。但是我绝对不要成为任何人往前走的牵绊。我们经过很多次的沟通,也一起哭了无数次,他终於理解我的坚持,也知道我如果缠住他,我也会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渺小与不足,那只会让两个人更苦闷。
他走了后还是常给我们写信,后来在美国找到工作,也就留在那了。上次见面是女儿结婚,他回来了几天…。他没有辜负我,这段感情裏,谁都没有辜负谁,只有很宽广的爱,还有我们的女儿。”
说这些话时,她总平静的,带着微笑看着渐渐天晴的窗外。而我,只能不断把泪水咽回去。她选择这样的人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或赞许,我自然也不应该把她当成通俗剧的主角。不煽情是对的,世间绝对有一种爱是互体互谅,饱满而无怨的。
我平静了以后,想到的是,高深的教育到底给了我甚麼,而选择离开教育,又何曾剥夺了她甚麼。
离开咖啡厅时,她身上的衣服已经乾了,她说她要去客人那裏取衣服。她的职业是服装修改师傅。生活过得并不算安逸,但心裏还算舒坦,搬到了一个有窗户的地方,起码有充足的阳光。我告诉她,那封信,不知为甚麼,我一直留着。她笑着说:“下次寄信给你,一定贴上邮票,写上回信地址。”
来源:齊魯青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