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看了重映的《花样年华》,有一些和以前不一样的感受。王家卫的大部分故事,都是室内故事,高度依赖某个建筑内部的空间,《花样年华》几乎走到极致。在大银幕上看他的电影,这一点就格外鲜明。
看了重映的《花样年华》,有一些和以前不一样的感受。王家卫的大部分故事,都是室内故事,高度依赖某个建筑内部的空间,《花样年华》几乎走到极致。在大银幕上看他的电影,这一点就格外鲜明。
周暮云和苏丽珍的活动空间,几乎全都局限于室内,两个人住的公寓,酒店的房间,以及苏丽珍的办公室,所有这些空间,都狭小逼仄。偶然有室外的场景,也都发生在楼下的那条街,以及外出归来的计程车上。到了结尾部分,为了让故事的漾开一点,有了柬埔寨的新闻片段。他大部分作品,《重庆森林》《春光乍泄》《堕落天使》,几乎都是室内的故事,只把某个遥远的地方,作为一个目的不明的寄托,放在故事的蛋糕尖上,比如加州,比如伊瓜苏瀑布。
王家卫的影像,常常都建立在室内美学上,如何利用陈旧房屋那种层层叠叠、氤氲不清的美,如何利用一只鱼缸、一盏灯、一面墙、一扇百叶帘,来制造特别的色彩气氛和光晕,以及那种迷离又艳丽的气氛,如何把人物的所有命运,所有迷梦,都捂在狭小的空间里,让它们混合、搅拌、发酵,变得浓郁又馥郁,晦暗不明又深不可测,是他电影的基底。后来者学习王家卫的时候,首先学到的就是这种美学,不止一次,我在那些文艺片导演创作某部电影的纪录片里,看到他们为了丰富室内的空间和色彩,放置一只鱼缸,或者特意在窗外安放霓虹灯,让室内的光线更多变化。
王家卫为什么会选择室内场景,作为他的基本场景呢,只是因为香港人口稠密,居住空间狭窄,人物在室内活动,非常真实也非常自然么?我想,还因为,作为上海人,他继承了中国世情文学的室内传统,特别是上海世情文艺里的室内传统。“室内的情欲”是这个故事最上海的部分。
中国文艺,早先是有普遍的室外传统的,从《诗经》到唐宋传奇,几乎都是室外故事,人物在室外活动,人物关系,也非常随机而深广,很多故事,都是以行走、流散的方式,来组织和推进,一路遇到新的人,一路发生新的人物关系,即便发生在室内,也不会特意强调。尤其是唐宋传奇,如果按世界学的分类,几乎都可以归置在流浪汉文学,或者公路文学公路片的类目下,大概因为,那时候的世界,就像段义孚先生说的:“城市化运动的兴起和随之而来的超越观念的发展,剪断了人与地方性连接的纽带,打破了新时期时代所具有的就地取材的孕育型社区。”人们发现了世界的深广,正在兴头上,一定要让自己的故事立在更大的世界上,并散播到更大的世界上去。偶然有些文艺作品,专门要写室内,比如花间词,就会被认为柔糜华丽,文字里没有窗户,透不过气。
但城市化和商业的发展,让城市生活更加丰富也更加便利,走出去的欲望在变淡,加上宋明理学又给人们尤其是女性的行动,加上了重重的限定,明清的世情文艺,就基本是以室内场景为主了。到了近现代的上海和香港,城市更加奇观化,更加曲折深巷,不但上海的小报大多数都聚焦城市消息,上海和香港文艺,也着重讲述“室内的情欲”,从张爱玲到后来去了台湾省的郭良蕙,几乎都以“室内的情欲〞为主题,说得恶一点,就是“一家人关起门来和和美美过日子”。张爱玲早期的小说到后来的《小团圆》《易经》《雷峰塔》,郭良蕙的《心锁》,都是“室内的情欲”。故事发生在室内,人物的关系就在有限的几个人身上伸展。
《花样年华》也是“室内的情欲”分支下的作品。作为上海人,王家卫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室内传统,在《花样年华》的故事发生的一九六零年代的香港,室内的故事依然是主流,故事的场景更要放在室内,甚至人物关系也是室内的,男女关系就在几个人里面兜兜转转。虽然周暮云和苏丽珍的欲望没有达成(也有说法是拍了但没剪进去),甚至刻意未遂,但那个公寓给了他们舞台,让他们可以跳一曲两个人的探戈。
同样写世情或者言情,反而琼瑶是个异数,她生在大陆,小时候一路辗转,所以是有室外的生活的,加上她生活的时代,其实还是田园生活的末期,城市化的前夜,早期的她写了很多“室外的情欲”故事。她的故事经常发生在田园、庄园、农场、郊外的别墅,时间线和空间线跨度很大,常常有外来者参与。但到了七十年代中,城市化步伐加快,琼瑶小说也变成“室内情欲故事”了,直到她的电视时代到来,她的故事又变成室外故事了。室内或者室外,一段城市历史,是王家卫或者张爱玲、琼瑶的创作史,也是一段人类情欲心理的历史。
来源:周到客户端